内城的声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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乔纳森看着桌上的信件。那是一封举报信,举报对象是单无绮。单无绮流放归来的那一天,乔纳森已经得知了消息。他是最接近决策圈顶点的人之一,甚至自己也在权力的餐桌上有一席之地。但乔纳森非常清楚,他现在的地位,并非依靠自己的才干。墙内有两种声音,一种支持筑墙固守,一种支持迁徙远走,而在乔纳森加入四部之前,他对这两种声音都不感冒。人类的命运与他无关,而集体,是宏大叙事中的伪命题。年轻的乔纳森考入了友爱部。在一周的短暂观察后,年轻的乔纳森发现,友爱部内部的声音,竟然出奇的一致。——友爱部的党员都长着同一条舌头,用不同的词汇,重复着老首长的话语。——老首长已经垂垂老矣,他无力平衡墙内的两种声音,于是,只能让一种声音压过另一种声音。——老首长选择了筑墙派。今天这场晚宴,你陪我出席。友爱部部长对乔纳森说。乔纳森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党员,因为一次意外,他进入了友爱部部长的视线,从此,他开始出入部长办公室,做一些端茶倒水的杂活。友爱部部长看着乔纳森,发现这个小伙子,全然不似其他人那么毛躁青涩。乔纳森的眼神沉静而机敏。听到友爱部部长的话后,他既没有流露出惊喜,也没有表现出胆怯。他宠辱不惊地表示了感谢,并且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准备什么。你只需要带上一对耳朵和一双眼睛,并且忘记自己有一张嘴。友爱部部长十分欣赏乔纳森,对他提点道,这是一场盛大的晚宴,你要做好心理准备。乔纳森点头。晚宴如期举办,盛大非凡。首长是内外两城的太阳,但太阳也有西沉的一天。老首长已经垂垂老矣,皱纹爬满脸庞。众人举杯后,老首长将一个年轻人牵出来,用暗示的语言对众人宣布,这个年轻人将是他的继位者。被老首长推出来的年轻人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眼神,他是一把锋利的刀,锋芒毕露,亟待磨砺。和一旁的老首长相比,他年轻而澎湃,仿佛上帝的礼物。他是谁乔纳森轻声问。一个外城的贱民。友爱部部长嘴唇嗡动。友爱部部长脸上的轻蔑之色一闪而过,随后,他露出热情而虚伪的笑容,对高台上的年轻人恭敬地举杯。阎副官。友爱部部长笑道,我在这里先祝贺你了!阎副官。原来他就是阎银华。乔纳森心中想道。阎银华是一个传奇人物。他是最低贱的泽塔,在外城也是最底层的存在,但他偏偏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,率领一众志同道合的朋友,用镰刀和斧头敲碎了通往内城的大门。内城和外城再次恢复流通。而阎银华,他不仅没有受到任何责罚,相反,他因祸得福,进入了老首长的视野,并在接下来的数年内飞速晋升,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见习调查员,成为了基地炙手可热的副官。如果老首长是西沉的落日。他就是东升的朝阳。晚宴结束。各路人马怀揣着各异的心思,讨论着大同小异的话题。——阎银华会是下一任首长吗——他象征着哪一种声音数次权力斗争后,乔纳森晋升为特情司司长。如果友爱部是首长的鹰犬,那么特情司就是对准党员的獠牙。对于此次晋升,乔纳森并不意外。但令乔纳森感到意外的是,他上任后的第一次审问,对象就是基地的那颗新太阳。阎银华。你为什么在这里乔纳森问出了一个很没有水平的问题。阎银华抬起头。这颗东升的新太阳遍体鳞伤。友爱部有着上百套拷问方法,经过拷问,所有人都会说出上面愿意听到的真话。很显然,阎银华没有屈服。又一个拷问官,好哇。阎银华垂下头,发丝黏在伤口里,你也是老家伙派来的人乔纳森思索了一下。乔纳森是友爱部部长的人,而友爱部部长是老首长的人。他被派来拷问阎银华,有两种可能。第一种可能,他进入了权力的核心圈。第二种可能,他和面前这颗伤痕累累的太阳一样,被逐出了权力的核心圈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。自己和阎银华,因为这场拷问,绑在了同一条船上。你想东山再起吗乔纳森开门见山地问。阎银华愣了一下。他大笑:你知道了什么不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乔纳森沉静地看着阎银华。相比激动癫狂的阎银华,乔纳森冷静得像一个局外人:即使你要告诉我,我也不会听,但我是特情司司长,论起拷问的手艺,基地里没人比得过我。阎银华停止大笑。他收起了癫狂的眼神,恢复了理智的样貌,用一种堪称冰冷的神情审视着乔纳森。良久,阎银华道:你的名字乔纳森。花言巧语也是你的拷问方法之一吗真正的欺诈大师,嘴里没有一句假话。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向上爬的机会,而你,我相信以你的眼光,也能在我身上看到同样的机会。乔纳森说完,阎银华低头苦笑。你说错了,同志。阎银华道,我此生最大的缺点,就是识人不清。一番拷问后,阎银华被释放。那场极具暗示意味的晚宴,成为了众人口中不可言说的秘密。苍老的落日还未西沉,东升的骄阳便彻底熄灭了。又一次晚宴,老首长带着一位新人,向众人宣布,他便是自己的继任者。所有人的余光隐晦地看向阎银华,有奚落,有惋惜,有怒其不争,有哀其不幸。友爱部部长向新人举杯,又看向乔纳森:所幸,我没有向他展示太多的善意。乔纳森知道,那个他指阎银华。乔纳森还知道,当他被派去拷问阎银华时,他是作为一枚被牺牲的棋子前去的。看着面前笑容和蔼的部长,乔纳森没有计较自己被他牺牲过的事实。乔纳森看向角落里的阎银华。阎银华被抬得太高了,他身上被赋予的期望也太多了。墙内的声音本就嘈杂。当那些怀揣着不同目的的期望和声音,通通投射到同一个人身上时,即使那个人是明亮的太阳,也会溃散崩塌。阎银华如此,那个被老首长推举的新人,也是如此。果然,不出三个月,那个新人离奇暴毙了。新人毫无征兆地死在了自己的公寓里。尸检时,乔纳森得知,新人的胃里塞满了药片,一直溢到喉管上。乔纳森将此事告知阎银华。没有你的那场拷问,我也会如此死去……不,我的死法会更加粗糙。阎银华笑道,他们至少给那个倒霉的家伙编了一个像样的心理疾病,让他有了一个死因。阎银华点了一根烟。他递给乔纳森一根:来一根吗乔纳森摇头。不。乔纳森道,这会染上烟味。我了解你,同志,你是一个隐匿在黑暗处的高手,像一只黑色的螳螂。阎银华大笑起来。他的笑声透着些伤感:这个基地生着怪病,它会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,比如朝气,比如理想。位高权重者执掌着基地的未来,但要爬到那个位子上,就必须舍弃生命中光明的那一部分,和人性的阴暗同流合污。阎银华停下笑,叹了一口气:所有真正坐到那个位子上的人,都变成了一个怪物。乔纳森道:小心监听。阎银华道: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——在明面上,在那些人的认知里。友爱部甚至会监听婴儿的哭声。……阎银华沉默了一瞬,真恐怖。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乔纳森又问出了一个很没有水平的问题。乔纳森是友爱部的人,是老首长的眼睛和耳朵。在他看来,阎银华应该格外小心自己,毕竟,他们之间只有利用。你现在还是司长吗阎银华问。乔纳森犹豫了一瞬:现在是。现在是,以后不一定是。在友爱部部长的眼中,乔纳森是一颗可以被牺牲的棋子,即使这颗棋子已经有了一定的分量,但他既然可以被牺牲一次,就可以被牺牲两次,三次。阎银华的表情犹豫了。乔纳森盯着阎银华指间的烟:你有想说的话,可以直说。……这不是我的主意,但对你很有好处,可是从我看来,这份好处比不过背后的坏处。阎银华道,你知道我最近和一个人走得很近吗那个研究所的小子我知道。他是我在暗中推举的人,它会成为基地未来的新首长。……那位未来的新首长带话给我了是。阎银华脸上的犹豫之色更浓郁了,他想和你单独谈一谈,并且提前开出了价码——事成之后,你会成为部长。部长友爱部部长乔纳森眼珠滚动:这是好事。不,这不是好事,同志。阎银华轻声反驳。乔纳森看着阎银华。乔纳森是友爱部的拷问官,特情司司长,那些流水的刑具和惩罚,统统由他施与旁人。他听过太多人的哭嚎,看过太多人的眼泪。他太明白人性的幽暗了。所以他实在不知道,这桩交易到底有什么坏处。权力可以从内而外异化一个人,当人或者被动推举,或者主动爬到一个极高的位子上,他将不再是一个活人,而是一个政治工具,一个利益傀儡。阎银华向上吐出一口烟,你是暗处的螳螂,收割着明处的猎物,但当你成为部长,你将再无匿身之处——你将被他们无情收割,连着血肉和骨头,连着意志和灵魂。乔纳森道:没关系。……阎银华猛地吸了一口烟。这一口烟极猛,一下子没了半根。但阎银华没有心思抽剩下的半根,他把那半根烟掷在地上,踩了一脚,没有继续说什么,便转身离去。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。多年以后,乔纳森终于理解了阎银华的话。乔纳森成为了友爱部部长,阎银华百般推脱不过,最终成为了团结部部长,他们没有再见面,但他们之间的交锋从未停歇。许多时候,乔纳森审视着这些交锋,发觉阎银华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阎银华了。阎银华的动作和声音,已经掺杂着许多人的影子。一如他所言,当一个人坐在一个极高的位子上,他将成为一个工具,一个傀儡。而乔纳森也是如此。第一次举报单无绮,有四成出于他的本意。但第二次举报时,当他权衡着背后的势力和自己的本心时,他愕然发现,自己已经彻底变成了筑墙派发声的工具,现在的他,和一个传话喇叭没什么区别。喇叭是工具,是耗材。他也是工具,也是耗材。现在。乔纳森看着桌上的第三封举报信。他已经没有办法收手了。单无绮的陨落是一场饕餮盛宴,他作为一名食客,分食了其中一部分。权力天生带着剧毒,那剧毒随着进食的举动流淌在血液里。但单无绮回来了。乔纳森打开信。致首长:我无法接受一个异种行走在人类的基地里,甚至参与并干涉人类内部的重大决策。上一次,我以我的政治前途起誓,这一次,我将以我的生命起誓。无论单无绮是否通过思想考试,她都是一个无可置疑的异种。研究所的血清研究已经初有进展,我请求,将单无绮的血液制作成血清,注射到我的体内。如果我仍能保有人类的思维,那么单无绮,便可以被基地视作一个精神上的人类了。